老芋仔

台北消失得最劇烈的街景，就是外省老兵(一般叫老芋仔)，
年輕人多半不知道什麼是外省老兵了。

外省老兵泛指國共戰爭後，
跟隨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灣的中國軍人(有些是在後來陸續到達)。
這些人裡面極少有人攜家帶眷；
隻身來台的多數人當中，年紀小的才十幾歲。
老芋仔又特別指無官階、無家室、無公職、非知識份子的廣大群體。

小時候覺得老芋仔真多，住在農安街的時期，
當時覺得他們都是大聲公、臂上刺著反共抗俄的粗壯男性，
老芋仔騎腳踏車叫賣山東包子饅頭、大餅、槓子頭...
老芋仔賣麵、老芋仔還在部隊裡當老班長、在我小學母校裡當校工、
開計程車、開山造路…他們無所不在，
宏亮的嗓門老遠就能聽見，當他們熱情地打招呼，
聽起來與罵人沒兩樣。

高中的時候，老芋仔慢慢變老，多數無法工作，有些回中國老家；
回不去或在台灣生根的人開始聚集。
天母榮總的前庭花園是他們的聚集場所之一，
坐著曬太陽等看診、同老鄉抬槓，談家鄉、談戰爭…

另一個聚集點在西門町。
一部份芋仔，等著反攻大陸與親人團聚，
沒有在台灣做好安身立命打算，以至於孤家寡人，
在得勝返鄉的願望破滅之後，將孤單與寂寞排遣在紅包場裡面；
或者在中華路、漢口街、武昌街的路邊坐著，
有些找高中女生搭訕、或在麥當勞裡襲擊小女生的胸部、大腿。

從浩大的陸地到海島，有些老芋仔很能適應在台灣的生活，
發展出極具特色的眷村文化；
而部份人則始終無法放下心裡對故鄉的依戀，
有些人返鄉探過親，甚至回家鄉之後因人事全非而又折回異鄉……
家鄉對他們來說，只是記憶裡的景象、地圖上的名字，一個醉了才能到的地方。

這些死心眼、粗魯、孤單的老兵，
從退休到老而病、到群聚在療養院裡凋零，或以自己的方式結束人生；
整個過程像是一齣沒人看的默劇。
後來，榮總前庭院的老芋仔，不是坐輪椅就是柠拐杖，
再無法大嗓門，卻只聽得見大嗓門。
西門町街頭也只剩下老到動不了的身影，
同生命中殘剩的時間單兵作戰。

老芋仔已大多凋零。
漂浮60多年的生命最後在寂滅裡結束；
撤退來台約70萬的老兵當中，我竟一個人名也想不起來；
再沒多久，老芋仔就要從這世界徹底消失，無從憑弔。

那些摸過我頭、摸高中女生胸部、做山東饅頭、超辣牛肉麵、
灌我第一口高粱、教我各種髒話、醒著喚人小兄弟醉了找認爹的老傢伙，
你們辛苦了。